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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加建|基尔高,别来无恙乎——《高楼听云》

特别约稿 南湖雅集 2020-08-31






《高楼听云》是国家一级作家李加建先生所著的随笔集,本书主要是作者记述一些故人,往事,或一些游历中的小感受,以生命残缺为代价而换取来的一些历史真相和思考领悟。







六月之夜,雨没下透,闷湿难以入睡,不知怎么一下想起了基尔高。
三十多年了,一想起他,音容宛在。可他的真名实姓,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。
 劳教队里,逢节假日,偶尔也组织一场晚会,自编自演、自娱自乐、缓解矛盾、点缀升平。这位仁兄有次在晚会上表演了一段自撰的唱词,其中有句曰:“高尔基来嘛基尔高,他是俄国的大文豪!”为了押“文豪”这“豪”字的韵,他老兄只好把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之父高尔基,弄了个脑袋朝下脚板朝天,倒栽在那里,以适应中华音韵和谐的古老文化传统。此举如发生在50年代,定然给他招来一场大祸!幸好此时已是60年代了,苏联已经变修。像人一样,一旦被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国共产党戴上了帽子,那他的一切,均成了错误与可疑,故尔,那些坐在台下头排主持无产阶级专政的“政府”──管教干部自称──们,听了也只哈哈一笑,不想去劳神费力上纲上线,反击右派分子向无产阶级又一次的猖狂进攻。
 “高尔基来嘛基尔高,他是俄国的大文豪!”从此,这一名句,便牢牢粘附在这位仁兄身上,伴着他四处流徙。“基尔高”这一雅号,也就淹没了他的真实姓名。1964年,他就带着这一雅号,和另一些人一起,调到我们这专门关押右派的10l中队。此时,我们正在宜珙线上修铁路。

人说,他原来当过解放军,在部队搞医务工作。来101队以前,是一个劳教队的卫生员。我们101队已经有卫生员了,基兄除了偶尔去当当助手,其余时间,仍在工班里劳动。
他那把高尔基先生倒栽过来的趣事,自然随着他的到来在101队很快传开,可他这人一眼看上去却非常严肃。披头发、三角脸,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对略显突出的眼珠。说话口齿不清,动作僵硬,一幅神经质样子。人们并不怎么把他放在眼里。日子久了,才发觉基兄貌似痴愚,其实在医学上还很有一套。听他原来的那个队的人说,他曾经一个人关在卫生室里,静悄悄自己割开自己的肚皮,抠出发炎的肠子.自己切除了阑尾,缝合了伤口。手术相当成功。还有一次,他弄来一只公鸡,一只母鸡,关在工地卫生室里,将两只鸡的头切了下来,把母鸡的头移植在公鸡割断了的脖子上。这“器官移植”,是极为复杂的手术.需要极完善的设备、极精确的测试与高难度的操作,而基尔高竟然一个人在如此简陋的条件下,让那公鸡身雌鸡头的人妖──不!“鸡妖”巍巍地站了起来,活了数十分钟之久!直到他锁上门去工地转了一圈,回来才发现这现代变性鸡已经一命呜呼。   
“器官移植”最终失败,可基兄的另一次“罪名移殖”却获得丰硕成果。那是在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期间,基兄在某省一个山区劳教单位改造,饿极了,便逃了出来(可见,自己割阑尾的短痛好熬,“吊嗉子”的长期饥饿难忍)。那时候偌大一个中国,除了大幅宣传画上粮食堆成山之外,一个逃犯,能到哪里去找点吃的?
我们国家,有许多严格保密的“内部规定”。基兄不知从哪里听到,对那些最凶狠的现行反革命──国民党空投特务,却是要“施以仁政”、给最丰盛的食物的。山穷水尽疑无路,柳暗花明装特务,于是,基尔高先生一跺脚走进了某县公安局大门。这次见了警察,一改平日之萎琐相。基先生昂头扭悖、气字轩昂(这样装腔作势累得他直喘气),声称此次奉台湾国防部之命空投大陆,身负重大使命。着陆后见到祖国四处红旗招展口号连天,乃幡然悔悟决意弃暗投明;不过.他那绝密情报事关第三次世界大战,因此,必须面见最高长官。
那警察平日所见之人,多是低眉顺眼,哪见过如此气势?自然忙去禀报。于是乎,基兄便以“台湾空投特务”身份,住进了公安局一间洁净的小室内,中午四菜一汤,红烧肉回锅肉狠狠整了一顿,然后洗了个热水澡,躺在床上被子一蒙呼噜呼噜补起瞌睡来。侭管屋门外站了两名持枪看守的卫兵,基兄这“罪名移殖”的后果,显然比“器官移植”后的那只变性鸡,要愉快舒坦得多。
 当然,吃饱睡足之后,要提审。可基兄每次都只说身负重大使命、怀有绝密情报,就是拒不交代具体事情,只和提审人员天南海北胡侃一通。50年代抗美援朝,基兄曾随军入朝作战,零零碎碎知道美军中一些真实与不真实的情况。为了混吃混住、拖延时日,基兄每次提审,总要故意“漏”出点美蒋匪帮的“内部情况”,兼及西方世界花花绿绿的轶事趣闻。提审的人也心中暗自高兴:今日终于网住了一尾大鱼,且又大饱耳福过了干瘾,于是,双方摆谈起来也就格外融洽,直到分手时竟然有些依依不舍。

 然而,好景不长。此一特大案件,已逐级上报。公安部通知公安厅,迅即将人犯空运北京。于是,一架飞机停在××机场,专候基兄去北京交代涉及第三次世界大战之绝密情报。
结果,自不必细说。基尔高先生挨了一顿揍,押回山里,仍然当他那挨饿受累的“右派”。又过了若干时日,调回四川到我们101队,就这副“神兮兮”的样儿。大概又过了一年吧,基兄奉调去一个“社会队”当了卫生员。所谓“社会队”,乃与“右派队”相对而言,关的是一些扒窃诈骗打架斗殴赌博嫖娼之类的“坏分子”,他们属于人民内部,自觉高右派一等。基尔高当了这个队的卫生员,一人独住一间卫生室,这已叫“高一等”的坏分子们心中不平;但这卫生员手中掌有开病假证明的权力,使得这帮在江湖上混过日子的小混混们.一开始不得不去巴结逢迎这位“低一等’的“右派医生”,要他替他们开后门、拿好药、开病假证明。可这基尔高软硬不吃,硬要一个人坚持原则。久而久之,与队里一个暗结的团伙积下宿怨,终至有一名亡命之徒竟身捆雷管炸药,深夜闯入基尔高所住的卫生室,要与基兄同归于尽。基兄毕竟是军人出身,一听动静不对,立即高度警惕。黑暗中那人点燃引钱猛扑向他的床上时,基兄即以身上棉被狠狠顶住那人的身体猛地向外一推。一声爆炸,那人血肉横飞,被子这边的基尔高,脸部胸部及双手双臂亦皮开肉绽。经过几个月的抢救治疗,基兄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,回到101队来,人真的是“面目全非”了!从此,说话更少,发音更含糊,动作更僵硬。
我是1974年春节前离开劳教队的,自此之后,就不知道基尔高的下落了。写至此,我忽发奇想:如果基尔高也成了一名作家(他装特务一事即已表明形象思维相当发达),有朝一日,在“帝王大酒家”——不!在九泉之下与高尔基相见,哦,那么,您,高尔基;你,基高尔,你们二位,对于无产阶级革命与革命文学,会各自发表怎样的高见呢?
  
——1995年6月。微雨中于听云楼上。


题图:来源网络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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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加建 ——

1935年出生于四川省富顺县。幼年参加共军,1957年整风运动中被定为"极右派"长期关押,1979年平反,复定为"老革命"。现为自由撰稿人,从事多种文体写作:为了捍卫历史真相,追索苦难根源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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